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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 3 卡碧岛的狄俄斯库里

1973年5月。

健美的男孩一跃而起，举起双手，一边摘下护目镜一边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这里是洞穴最深邃的奥处，游人们早已被黄色的警告牌隔离在较远的外围。然而也不排除无视禁令的冒险者，沿着陡峭的崖壁摸索到此处。正当他们为此间的光景咬指惊叹的时候，拥有一头苔藓般鲜蓝丰茂长发的少年忽然自水中浮现，旁若无人地将湿发弄干，草草扎了个马尾，便转过身来，沿着浅滩走上岸。

抬起与洞穴之水如出一辙的天青色眼眸，少年皱了皱眉。那些游客活像被塞壬的歌声迷惑住了一样，白痴的目光牢牢地黏在自己赤裸的身体上，合不拢的嘴角淌下口水。依着少年平素的性子，就算不一个星爆将这些讨厌的不速之客轰到那不勒斯，至少也要用幻胧魔王拳洗掉他们的记忆。不过，今天他并不想破坏难得的好心情。

“看够了吗。”

他尽量语气轻柔地说。

其中一名游客脚下一滑，差点从狭窄的边缘掉入水中。

少年叹了口气。真是不知死活的蠢货啊。表面看起来水质清澈、波澜无惊，其实水深超过一百英尺，水底虽有一些柔软的泥沙和洁白的卵石，却几乎没什么浅水生物，更何况这里的水源与地中海相通，水下沟壑纵横洞穴丛生，当外部的海洋不平静时，这里也随时会生出小型的漩涡和急流，普通的潜水者必须装备俱全、口衔氧气，且对自身的技术格外自信才能下水。纵然本地人，也不敢像他这般一条泳裤、一副护目镜就下去游泳的。

“你、你、你是……海妖吗？”

正捧着运动水壶喝体能饮料的少年差点喷出。不过这里自罗马帝国时代以来就有“女妖岛”的别称，那些人想多了也不奇怪吧。

“就算是吧。”他含糊道，“你最好赶紧原路返回。掉到我的领地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故意做了个舔嘴唇的动作。那群人吓得两股战战，忙不迭地转身，攀着崖壁以尽可能快的速度逃远了。

少年哈哈大笑。刚换好衣服拿上包裹，就感到一个温柔的小宇宙在呼唤他。

“加隆，你游好了没？我和罗伯托做了午饭，快来吃罢。”

“来了。”

淡淡地应道。跳上系在岸边的小船，朝看似岩洞尽头的崖壁划去。当船头轻轻磕到崖壁时，他放下木桨，双掌向上，澄蓝的小宇宙瞬间笼罩了他的全身。

“异次元空间。”

如同蓝洞（GROTTA AZURA）的原理一般，那块黑沉沉的崖壁吸收了这股小宇宙中除了蓝色以外的全部的光，将洞穴照得如天堂般明媚。一阵轻响过后，少年和小船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微微荡漾的水面。

那水仿佛更蓝了。

 

圣米凯莱。正午十二点。

小镇位于安娜卡碧的一片小山冈，也就是俗称的“上卡碧”，比景点集中的下卡碧游人少了很多。罗伯托和他的妻子在小镇上开了一家杂货店。一半店面卖卖明信片、土产什么的，另一半改装成休闲餐厅，主要供应手磨咖啡、冰淇淋和小食，老板心情好的时候，则会在门口贴出“午市套餐：本地葡萄酒和海鲜，老板亲自掌勺”的招牌。

卡碧岛的居民其实活得很自在，充足的阳光、几片农田和果园、丰富的海产资源就能让大多数岛民知足常乐，过着衣食无忧而慵懒的日子。只要天灾人祸不来，卡碧岛人是没什么野心的，即时随着蓝洞和罗马帝国遗址的被发掘，越来越多的游客涌入，小岛被旅游设施和品牌折扣店充斥，那也只占用了他们生活的土地的一部分，对大部分岛民来讲没特别大的影响。

二十岁的罗伯托是个孤儿，因为相貌平平、亦称不上口齿伶俐，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领养人家。于是在圣特蕾莎福利院待到十八岁，像本地人一样找了份工作，便离开福利院自行成家立业了。他的妻子是和他在同一家福利院的孤儿，名唤玛丽，平凡的名字，平凡的夫妻俩。

而今天，这对平凡的夫妻正招待着两位不平凡的客人。

“罗伯托，面包和奶酪我放在桌子上了。葡萄酒再沉淀一下会比较好喝，开瓶器在哪里？”

女主人玛丽是一位棕黄色头发、脸颊上有几枚雀斑的少妇，端着刚拌好的色拉走出来时，只见苍蓝色长发的少年忙来忙去，赶紧阻止：

“哎呀，撒加你乖乖坐在那边就是！菜我们来弄就好！”

“就是啊！你是客人嘛，哪有麻烦客人动手的？”从灶台后面探出头来的老板也说，“对了你的意大利面要什么口味？罗勒奶油青酱可好？面清淡一点，正好配我做的海鲜杂烩。”

撒加摆放好餐具，手在腰间系的围裙上蹭了蹭，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你做菜那么香，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不找些事情做，怕是菜没上齐就全给我吃啦。”

玛丽听出他这是在恭维丈夫厨艺好，不禁莞尔。

“十年未见，撒加你口才越发好了。老实说，你是心疼你弟弟，想把好吃的都留给他罢？”

“感谢上帝。”罗伯托感叹道，“我都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你们兄弟。虽然我一直相信，也许这辈子我还能和你们中的哪一个重逢，可那天你俩一起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真是惊呆了。当年加隆生那么重的病，你在他脱离危险后突然跟那个古怪的男人走了，没过多久加隆也被领养。我和小伙伴们都在感慨你们这么优秀的一对双胞胎兄弟，从此竟然天各一方。幸好你神通广大，竟然找到了加隆。撒加，你这些年到底在哪里呢？”

“你说错啦。”撒加摇摇手指，四两拨千斤地避开了最难回答的问题，“不是我找到加隆，是他找到我哟！加隆现在可是有钱人，我这个做哥哥的，就指望他来养我咧！”

一阵低笑从他身后传来。

“这话我可听见了，撒加！”

天蓝色头发的少年像头矫健的小豹子一样扑过来，勾住他孪生哥哥的脖子。

“不如你那什么圣斗士就别当了，赶紧跟我回索罗家让我养你是正经！”

他贴着他的耳朵说。

“去死。”

撒加默不作声地反手在弟弟腰上一拧，引出加隆夸张的怪叫。

罗伯托和玛丽夫妇看着这对黏在一块儿的双生子呵呵直笑，感叹他俩感情真好。

露天的木桌上铺着手工桌布，篮中放满新烤的面包，颜色鲜艳的蔬果、香气四溢的海鲜杂烩，大盆大盆的面食以及餐后精巧的甜点。

他们就像最平凡的少年一样，享受着与朋友相聚的快乐时光，两张一模一样的俊美面容上没有丝毫阴霾。他们食欲旺盛，能说能闹，弟弟的搞怪和哥哥的妙语，逗得他们的朋友笑个不停。而在桌布下面，两只修长的手始终紧紧纠缠在一起。

吃过饭后，撒加提出想散步，加隆便和他穿过小巷，朝他们幼年待过的孤儿院走去。

他们去的那个地方，现在只剩下一个遗址，半毁的空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海边，周围其他的建筑陆续拆迁了，圣特蕾莎孤儿院这个机构本身，也在前年搬到邻镇更好的新院舍去。老房子之所以没拆迁，可能是因为它原是一栋有些年代的修道院，出于保护历史遗址的目的，政府没有拆，却也没有多余的钱修，只能让它那么破破烂烂地扔在那里。

当年暴雨洪水的幸存者，后来组织了NGO机构，曽提出想要以孤儿院遗址为基础，建立纪念灾难的设施。

撒加和加隆当然没有参加那个组织，不过撒加曾在教皇的许可下，以化名向这个机构捐助善款。加隆动用索罗家的力量所做的事就更多。

他们永远无法忘记，发生在1964年夏天的那场灾难。那使他们意识到人类在强大的自然力量下束手无策的软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如同亲人般熟悉的面孔，在无法违抗的天命下惊恐万状、扭曲变形，最后定格为被死神虏获的青白。

地势较低的孤儿院很快被淹没了。撒加和加隆在洪水到来前就跟着大队人马转移到圣米凯莱镇上，他们和无数难民一起，挤在简陋的收容设施下，又冷又饿。这里什么都缺，食物、药品、被服，最后连淡水都所剩无几。

而政府允诺的救援却迟迟不来，他们却从广播中听到了海啸可能随之爆发的可怕消息。

在艰苦的环境中，疾病开始蔓延。加隆病倒了，额头烧得滚烫，嘴唇呈现紫色。医生看过之后只是对院长摇头，他们孤儿院幸存的孩子已经有三分之二死于流行性肺炎。院长自己也憔悴不堪，虽然他也不忍心这对孤儿院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双生子难逃命运的魔爪，可是又能怎么办呢？现在谁死掉对他来说都见怪不怪了。

“撒加，你要有所准备。”他对双生子中的哥哥说，“加隆不行了，你可不能有事。你马上收拾收拾，我想办法把你送到更好的设施中去。”

“不！！”撒加听懂了院长的意思，“我哪儿也不去！我不离开加隆！他是我弟弟！”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院长生气道，他已经没有力气耐心说服，如今救一个是一个，绑也要把还没生病的哥哥带走。

很快他找了人来，车也准备好了。五岁的男孩却死死抱住弟弟不松手，他甚至解开两人的衣服，让彼此的肌肤赤裸相贴，把加隆的嘴唇摁在自己的脖子上。

“你们看见了没？”他发疯似的喊道，“现在我也要得病了！你们还要带我走吗？”

在场的大人都留下泪来。可是他们无能为力。最后，他们把这对双生子丢在了一旁，只能祈祷他们能遇上奇迹了。

在凄风苦雨的日子里，撒加搂着多日水米不进、神志不清的弟弟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然而在内心深处，他的求生欲望仍然强烈，他把耳朵贴在弟弟胸口，听见加隆微弱的心跳。

嗵、嗵、嗵。

加隆，你也不甘心是吗？你也不想像蝼蚁那样死去。你仍在战斗，是吗。

加隆，哥哥也不想死。哥不会让你死的，咱们要一起活下去。

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在暴雨降临之前曾经来过孤儿院，想要收养加隆的男人。但是当时他没有答应。一个原因是那个戴面具的男人来历不明，更不说他要带加隆去何处。另一个原因是，男人拒绝同时收养他们兄弟两人，他只要加隆。

撒加并不在意被收养，哪怕兄弟之中只有一个能够过上好日子也未尝不可，然而他想尽可能地不要兄弟分离，加隆也是同样的想法。为此他们兄弟也曾多次拒绝过条件极好的领养申请者，原因就是他们只要求领养一人。

不被领养也无所谓，撒加早已计划好，到了适当的年龄在孤儿院对口的教育机构上学，学费以贷款方式缴纳，等他成年了找到工作，再慢慢偿还，这样总有一天，他们兄弟能靠自己的力量拥有一个家。

五岁的撒加和加隆，比同龄孩子远远早熟。在他们小小的心灵中很早就滋生了一种信念：只要兄弟在一起，无论怎么艰难都是幸福的。

然而此时此刻，撒加才意识到在死神面前，人类是多么微不足道，譬如蝼蚁和尘埃，生命转瞬即逝。他想要赌一赌自己的运气。

洪水差不多退了，然而天色仍然阴沉。撒加背着加隆，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傍晚，踏上了去寻找那个蒙面男人的路。

他相信，这个男人依然在卡碧岛的某一处。

他所不知道的是，这一天夜里天气忽然放晴，灿烂的星空中双子星座释放出异样的光芒，这一先兆被站在海角上观星的蒙面男人——教皇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