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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英同好请走:Eternal Blue and Red

SS淡圈中,目前此号为仓库。

撒加本命,隆撒不逆,瓶蝎强推。

【文艺复兴paro】片段:夜归(1)

今天要出门旅行,先存个档。觉得还有很大修改余地,旅行期间慢慢思考。


斯塔希尔家族——星楼传奇或曰优雅的冷酷

设定集   

夜归之章:1  2  3-end


本片段摘要:史昂·斯塔希尔竞选教皇成功,加隆凯旋而归。


1492年夏,七月。

 

对于天主教世界的中心、享有“不朽城”美称的罗马来说,夏天从来就不是什么宜人的季节,而这一年的夏季尤其难熬,暑热从五月头上就开始了,烈日暴晒、干旱少雨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到八月底仍不见好转。高温天气白白消耗着人们的体力,搞得爱好娱乐和饮宴的罗马人也没精打采,连重要圣事都草草打发,巴不得立刻结束那些冗长的仪式、躲进备有冰块等各种防暑措施的自家房屋不出来。稍有些家产和地位的富人贵族们,老早逃离这座仿佛被火神伏尔甘征用为冶炼炉的城市,跑到比萨、热那亚之类的海港避暑去了。

正是这令人回想起来就满脑子浑浑噩噩、厌恶无比的一年,被稍后的历史学家冠以“最悲惨时代的开始”——近乎诅咒般的评价。然而,公正地审视这个即将到来的时代,我们或许可以认为,从某种意义来说这种评价并非完全地否定。

拉开时代大幕的标志性事件,是七月末教皇的去世——垂垂老矣、施政堪称无功无过的天主教世界领袖,终于熬不过暑热和疾病,蒙主恩宠去了。临死前,他躺在华丽而散发着腐朽恶臭的床上,痛苦地呼吸着,那三天的时间里,恐怕这个将毕生都奉献给了上帝的老人,根本没有享受到一点点即将升入天堂的坦然和宁静。围着他床头吵吵嚷嚷的几拨人谁也不关心他的舒适,只在乎两件事:一、他什么时候死;二、他死了以后,这个教皇之位将由谁来继任。

诚然,按照梵蒂冈的惯例,新教皇的决定权并非在前任,而是要通过枢机主教团选举。尽管如此,若能得到前任教皇在世时只字片语的肯定,对于候选者而言无疑会增加巨大的胜算。所以老教皇还没咽气,几位公认有竞争力的候选人们已经频繁地活动起来了,而这种针锋相对的斗争,在老教皇去世的前几日升至白热化状态,他们连表面和睦都懒得装,公然冷嘲热讽,在濒死的教皇床前将语言化为利剑,毫不遮掩地朝对方掷去。

“上帝作证!若不是出于对教皇陛下的一片忠贞、以及亲身侍奉陛下的强烈意志,我叔叔怎能忍受与这种用卑鄙手段挖人墙脚、毁人信誉的家伙呼吸同一个房间的空气!”

夸张地以手扇风的是米诺斯主教,只有二十二岁,灰白的长卷发像当时所有贵公子一样打理得一丝不苟,并缀以东方风格的装饰,尽管穿着神父的黑法衣,却活脱脱一个时髦贵族子弟的形象。米诺斯这个年纪不算现教会中年龄最小的高级教士,但谁都知道他不是为自己说话,而是作为那个亲手提携他的叔叔的代言人,即此刻站在墙角阴影中沉默不语的男人、教皇候选人之一哈迪斯枢机主教。

米诺斯如此嚣张,无非仗着年轻无畏和他叔叔撑腰。哈迪斯是个城府很深的男子,三十九岁。黑发、碧眼,容貌端肃令人印象深刻,从来不笑的表情和沉默寡言的性格令人难以产生亲近感,他只要出现在房内,不用说一个字,满屋子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气场,此外他毫无瑕疵的贵族血脉、战场上的军功,以及近年来和法国国王夏尔三世走得极近的传闻,都彰显着可轻而易举将教皇之位纳入掌中的强大实力。

老谋深算的哈迪斯用侄子当炮筒,攻击对象自然是在场的另一位教皇候选人:斯塔希尔家族的史昂。拥有一头与苦修僧侣格格不入的华奢翠绿长发,身穿金丝银缎绣的紫色常服(由于发色缘故此人从当上枢机主教的第一天就当面拒绝红色法衣)的四十六岁男子,闪烁着玫瑰色的眼睛从扶手椅上不紧不慢地站起来。

“闭嘴,米诺斯。”他说,声音不高不低,仿佛比起愤怒更多的是轻蔑,“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看看你自己,接受圣职三年你做了什么有益于教会的贡献?除了披着那身皮,你的游手好闲和挥霍无度与纨绔子弟并无不同。要说话,这里年纪比你小上两岁的穆主教更有发言权。”

他不提那个穆还好,一说,哈迪斯叔侄气得脸色都发青了。穆是米兰公爵萨吉特列斯的胞弟,亦是公爵家在罗马的全权代言人,最早是哈迪斯的盟友。因为哈迪斯与著名的雇佣军首领老萨吉特列斯关系密切,后者去世后,其子女当然继承遗愿助先父老友一臂之力。然而就在数月前,不知为何萨吉特列斯家的代言人、二十岁的年轻主教穆突然宣布他个人将在此次选举中帮助史昂·斯塔希尔,并放弃了萨吉特列斯家的候选权,人们震惊之下,纷纷猜测史昂给了他什么好处,最大的可能当然是:

钱。

比起哈迪斯的军功和人脉、穆的血统,史昂唯一胜过他们的,恐怕就在于财力。斯塔希尔家族是一个古老的姓氏,百年前迁入意大利并且扎根下来,在托斯卡纳拥有大片土地和庄园,他们深受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尤其是那位伟大的文艺复兴人“豪华者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影响,尽管祖上并非出身贵族,却代代信奉凭借谋略、金钱和权力的运作,终有一日能够成为真正的贵族。

到了史昂这一代,家族的信念已经无比接近成功的事实。而在1492年7月,这恼人的热浪之中,史昂·斯塔希尔正要以他个人的野心、无与伦比的手段,以及历史赋予他的机遇,超越前人,去打造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

 

就在史昂和哈迪斯在老教皇床前耍嘴炮的第二天,一封密信由信使从罗马送到比萨,收信的是一个二十来岁、蓝色短发的青年。

青年斜靠着比萨大学门前的大树,嘴里叼着草,趁周围无人拆去密封套,只见龙飞凤舞的字迹写道:

“致最亲爱的儿子:撒加·斯塔希尔,巴伦西亚主教收”

读完这行字的青年缩了缩脖子,嘀咕道:

“老爷子的‘谕旨’来了,得赶紧交给老大……”

吐掉草根,他快步向校园跑去。可是在各建筑物兜了一圈,都没看到目标人物的身影,却遭到一群不怀好意的同学取笑:

“快看呐!迪斯马斯克又看丢了他家少爷!”

“完了完了,本月零花钱不指望了,泡妞就在梦里吧!”

“喂!迪斯老兄,这样真的好吗?我们都知道斯塔希尔雇你来监督他家儿子学习,可惜那两个少爷都不是那块料,哥哥接受了圣职却对神学毫无兴趣,天天沉迷于武艺和狩猎,倒也罢了,弟弟更过分,入学没几天就溜去当兵了。今年若连哥哥都无法毕业的话,你可是一分钱都领不到哟!”

名叫“迪斯马斯克”的蓝发青年听了,翻了个白眼。

“嘿~~~嘿,谢谢你们关心。不过我家少爷能不能毕业也好、我拿不拿得到工资也罢,都关你们屁事!有空不如乖乖背书去吧!”

“你在找撒加·斯塔希尔吗?”

平静的声音从墙角的书架下发出,一名翡翠色直长发的青年从厚厚的手抄书中抬起头,眨了眨紫色眼眸道:

“这会儿他应该是在马厩那里。从佛罗伦萨定制的赛马用装备到了,我刚才看见阿布罗狄捧着那些东西去找他试穿。”

这位青年迪斯马斯克是认识的,然而立场比较暧昧。因为他是那不勒斯王室的人,笛捷尔·阿奎利亚斯,那不勒斯国王克雷斯托的次子,阿奎利亚斯家族亦是斯塔希尔家对手哈迪斯的盟友。

不过迪斯马斯克明为撒加·斯塔希尔的同学,实际上确实是被雇用的,也就是所谓的伴读。尽管撒加待他十分宽容、视之为部下以上、友人等同,然而照如今意大利的风气,仅仅是雇佣关系的话,迪斯马斯克没必要永远为主君的人际关系买单。

没有永远的盟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

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意大利。

没来由地想到未来十年有没有为阿奎利亚斯家族服务的可能,迪斯马斯克摸头道了谢,朝马厩走去。

 

一踏入斯塔希尔家专用的马厩隔间,迪斯马斯克的脚便不由自主地往回一缩。

由木栅护栏组成的二门内有两个人影,侧身而立的看发色和服装就知道是撒加·斯塔希尔,而另一个在前者面前半蹲着,脸贴着腰看不清楚,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只看得见湖蓝色的发丝在木栅的孔隙间晃动。

迪斯马斯克只瞄了一眼便没有勇气看下去,背贴墙壁怦怦心跳。暗骂:“阿布罗狄你这个X,又在干嘛?!”

难怪他会朝“那方面”想。

那个时代的性关系极为开放,男女姑且不论,出轨、偷情、又鸟间、乱仑等现象各地皆有之,贵族阶层早已司空见惯,同流合污者甚多,他们何止不谴责其伤风败俗,甚至视之为上流社会的时尚,一种身分的象征。

持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正是撒加的父亲史昂·斯塔希尔。他有一句名言:

真正的贵族,是不会把市民的道德评判当回事儿的。当他们开始计较那些市井小民的道德准则时,贵族阶级本身已没落了。

似乎身体力行地鉴证着这句铭言似的,史昂·斯塔希尔的私生活奢华多彩,他在成为圣职人员后仍有数不清的枕畔人,其中最长情的一位蓝发蓝眸的乡间女子,名叫尤丽缇丝,是锡耶纳附近葡萄种植园主的女儿,她从十四岁成为时任主教的史昂的情人,跟从他二十年,先后生下三男一女,这在教会中已不是什么秘密。

迪斯马斯克现在服务的这位撒加·斯塔希尔,正是尤丽缇丝给史昂生的长子,现年十七岁,其下有两名弟弟:加隆·斯塔希尔十六岁;米罗十岁;以及一个妹妹阿西娜,十四岁。

真是的,父亲绰号“最肉浴的圣职者”,这臭毛病儿子非得遗传吗?

好吧,毕竟阿布罗狄那样罕见的美少年,又对撒加崇拜得五体投地,也许巴不得自己凑上去诱惑他呢!

正自嘀咕,阿布罗狄已经看见他了。

“迪斯马斯克?是你吗?枢机主教大人的信到了?快拿过来!”

糟糕!被美人发现了!该不会匆忙之下连衣服也来不及整理就……

想到这里,迪斯马斯克很体贴地,左手捂住眼睛,伸长右手将信朝后递去。

却被毫不留情地打了头,信也一把抽走了。

“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阿布罗狄快手快脚地将信交给真正的收信人。撒加·斯塔希尔拆开信封读完,又丢还给他,继续摆弄他那匹雪白的纯种阿拉伯骏马——这是去年他接受圣职时,父亲亲自挑选的礼物。

“老教皇已至弥留,次任法座将从父亲与哈迪斯之中选出。父亲面临一场胜负攸关的硬仗,信上命我立即回罗马助他一臂之力。”

“候选人已缩小到仅余两位了吗?”

近看阿布罗狄的容貌之美,确乎拥有比纳喀索斯更值得自恋的资本,然而此刻他娇嫩的面部肌肤上丝毫也没有“办完事”的红潮,倒是东一道西一道布满了汗珠和灰尘——实际上他们刚刚在试穿装备,那条缀着流苏和宝石的腰带长度有误,搞得阿布罗狄满头大汗。

这美少年毫不在乎地用脏手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以比收信人更认真的态度,审视着那封信,试图从字里行间揣摩出更多的信息。

“一般情况下,在枢机主教团拿到的第一张候选名单上,至少会出现五六个名字,不管怎么说,像费拉拉、佛罗伦萨、威尼斯,哪怕已经公开宣布放弃参选的米兰,教会也必须在首轮投票时考虑各方利益与公平,这就是‘豪华者洛伦佐’提倡的‘均衡牵制政策’嘛。”

撒加抚摸着爱马颈部的鬃毛,又调整了一下鞍带,扭头看见阿布罗狄漂亮的脸俨然已成花猫,不禁笑出声来,掏出手帕递给他。

这温柔的举动令少年有点发愣,不过他接受了。

“然而以目前的情况,那帮老奸巨滑的枢机主教个个心知肚明,其他人都是陪衬,真正的厮杀只会在您父亲和哈迪斯之间展开。难道不会在第二轮就出现你死我活的决胜局?”

对他的猜测,撒加·斯塔希尔面露微笑。

“谁知道呢?也许正因为情势太过明朗,反而会出现意外的状况也说不准——作为一种筹码。”

“筹码……!”阿布罗狄凝眉苦思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您父亲召唤您去罗马的用意!”

撒加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将爱马身上累赘的金银装饰全部拆掉,扔在地上。

“懂了的话赶紧收拾行李,今晚就上路。对了,别忘了地上的东西哟!能卖个好价钱。”

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搞不清楚的迪斯马斯克连忙叫道:

“哎?老大你要去罗马?等等,我也要去吗?”

“留在这里也可以哦,迪斯。除非你想代我把下周的马上比武桂冠赢回来。”

“嘠?开玩笑?我当然陪你一起走!——喂,阿布罗狄!到底什么情况!你给我解释一下啊!怎么你俩刚刚还在‘办事’,转眼就要去罗马了?提裤子翻脸走人也不至于这么快吧……哎哟哟哟”

嘴皮溜得正爽的他,冷不防被揪住耳朵拎了起来。美人如水的眼眸凶狠得几乎冒出火来。

“你说什么?有胆量再说一遍!”

“你你你你不是刚刚在给他‘那个’么?我还以为你总算如愿以偿了哇呀呀手下留情啊!”

阿布罗狄狠狠撕了一把这口没遮拦的家伙耳根,力气大得几乎把耳朵整只揪下来,松手后还不解气,又照着捂耳痛呼的男人踢了一脚。

“给我记住,迪斯马斯克!我阿布罗狄·皮西斯,这辈子的夙愿是成为他的谋士,而不是男宠——下次再让我听见你胡说八道,我就让你永远开不了口!”

然而,这个美少年遥望撒加·斯塔希尔离去的颀长背影,以及手心攥紧的巾帕,却不如他的话语铿锵有力,暴露出某种混合着崇敬、爱慕、憧憬,甚至无望……难以言说的种种因素的复杂情感。

 

两日后,撒加·斯塔希尔纵马驰过罗马城门,教皇逝世的丧钟已在昨夜敲响了。

他在旅途中接获情报,此时梵蒂冈乱成一团,人人都在为翌日的出殡和紧接着开始的次任教皇选举忙碌,城内已经戒严,教廷就更不容许随意进出了。故而尽管与父亲会面的心情非常迫切,撒加想了想,还是先回了家。

距离梵蒂冈不远的斯塔希尔宫是十年前史昂任枢机主教、举家迁往罗马时建造的宅邸,史昂在梵蒂冈自有教会为其安排的住处,这栋私人产业是专为安置他的情人尤丽缇丝和孩子们而购买的,身为神职人员不允许结婚的史昂当然不好用自己的名义,因此明面上,斯塔希尔宫是他弟弟阿里斯——也就是尤丽缇丝名义上的丈夫、以及孩子们名义上的父亲的产业。谁都没见过这个阿里斯,有人认为此人根本不存在,也有人声称亲眼见过他,但是早年已经死在哪个小国家的战乱中了。

宫殿的建筑风格颇能体现史昂的贵族品味,外观大气:高墙大院、一道道拱门走廊连接着各处宽敞的宫室,宫室之间以大小不一的庭院点缀,种植的奇花异草都雇用专业的园丁护理,无论从哪个房间哪座窗户望出去都有独特的景观,别致而怡人。史昂还学那些佛罗伦萨贵族,邀请艺术家们为不同宫室和庭院创作壁画、雕塑,为斯塔希尔宫之美增添了不少人文主义的气质。不过这处宅邸最令罗马人津津乐道的象征物,毫无疑问当属宫殿西北角的高楼——据说史昂年轻时爱好且擅长占星术,这处小楼便是专为他夜间登高观星而建。有趣的是星楼看上去比老旧的圣彼得大教堂还要高大,与圣天使堡顶端的持剑大天使像遥遥相对,俯瞰着整个梵蒂冈。人们后来传言,史昂·斯塔希尔就是在这座星楼上看到了自己后来君临基督教世界的命运。

撒加踏进家门时发现宫内静悄悄地不见一人,仆人、幕僚和侍卫早前便进入教廷伺候主人去了。他母亲尤丽缇丝或许也在外面串门子,为丈夫拉选票。只有孩子们住的后院,隐隐传出清脆的说话声。

撒加听出那两个声音正是妹妹阿西娜和幼弟米罗。他俩都在庭院里,一个坐在喷泉边梳理紫色的长发,一个对着矮树挥舞小木剑。

“喂!小米!拜托你可以不要玩那把破剑了么?”

阿西娜无聊地说,

“过来陪我玩儿呀!”

“陪你玩什么?打牌?还是你那些娃娃?我早就腻了!”

十岁的米罗是斯塔希尔家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在这座斯塔希尔宫出生的。他的出生标志着其父母十年的恋情正式进入老夫老妻模式——从那时开始,史昂似乎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将大把精力花在和女人调情玩乐上了,尽管后来他仍换了几任床伴,只是为了发泄斯塔希尔们天生旺盛的精力,然而史昂不得不承认,比起肉浴他开始更看重其他方面的追求。

不过他的幼子被证明可能是最为好动的孩子,两个哥哥小时候都不如他能折腾。可以想象这段时间被史昂严令呆在家中不得外出,米罗早就憋坏了。

甩了甩毛茸茸的金色卷发,男孩扎好马步,再次用力劈向一根树枝,震得整棵树干都剧烈地摇晃,挂在树上的鸟笼中的金丝雀恐慌地又窜又跳。

那雀儿的样子逗得米罗笑了,他将剑尖插入笼栅的缝隙,逗弄着可怜的小鸟,想着要不要放它出来玩一会儿。

阿西娜很有眼力地喝止了弟弟。

“你若一开笼门,这雀儿肯定就飞了!那可是拜占庭大使送给父亲的礼物,看父亲回来不骂死你!”

米罗转了转碧蓝的眼珠,放弃了这个打算,他觉得看它在笼子里被挑得团团转也挺好玩的。

“你说的对阿西娜,鸟雀都向往自由的天空,一旦有机会它为什么不展翅高飞呢?只有人才会甘心把自己锁起来吧?哎!我可不要这样!要是像二哥那样,能够逃出这里就好了……”

“二哥太过分了!”阿西娜脱了鞋,把两只小脚浸入喷泉池中,享受着水的凉快,“父亲送他和大哥一起去比萨大学念书,他竟然跟谁也不打招呼,自己跑了!一跑就是三年,也没个音信,现在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是死是活!最可恨的是!因为他跑了,坏了‘长男继承爵位、次男进入教会’的规矩,大哥不得不去当神职人员,以后都不能结婚了!讨厌!我想在大哥的婚礼上穿漂亮的珍珠白纱裙子啊……”

她这番小女孩的心思马上遭到米罗的嘲笑。

“一条裙子而已,父亲要是当上了教皇,你要什么便有什么。再说你就不能在二哥的婚礼上穿?或者在你自己结婚的时候穿?”

“我自己……结婚?”阿西娜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儿,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当下漾起薄薄的红晕。实际上她这个年龄,当时已嫁作人妇的意大利少女也比比皆是,然而史昂对唯一的女儿宠若掌上明珠,至今还未考虑过她的婚事。

她弟弟却煞有其事地卖弄着小聪明。

“父亲一旦当上教皇,很快会让你结婚的吧?也许会离开罗马,嫁给哪个国家的王子。接着或许我也会……”

“什么?我不要离开罗马!我不要离开父亲母亲大哥!你从哪儿听来的!讨厌!我不要结婚了!”

似乎从未想过出嫁=离开罗马的可能性,阿西娜一听这话,惊慌失措地哭了起来。

一双有力的手臂突然从后面夹住她的腰,将女孩儿高高举起来。伴随着变声期青年略沙哑的笑声。

“谁要娶我们的小公主?我把他打出去!”

“大哥?!”

米罗惊喜地大叫。阿西娜吓了一跳,感觉到那个熟悉的怀抱是谁之后破涕而笑,扭着身体想要看清楚哥哥的样貌。

“你怎么回来了?大学那边呢?”

撒加拥抱了弟妹,安抚着他们激动的情绪,兄妹三人和和气气地围着茶桌坐了下来。

“父亲叫我回来的,大学那边当然还要去,我还没毕业呢!等父亲一当上教皇我就回比萨。”

阿西娜最喜欢这个长兄,相对地米罗却更敬佩二哥。此时女孩儿赖在哥哥大腿上不肯下来,幼弟却人小鬼大给长兄张罗茶水。撒加走了一路正渴着,忙忙地喝,一边灌水一边问:

“米罗,家里情况怎么样?母亲去哪儿了?父亲有信送出来吗?”

十岁的米罗没想到哥哥会询问自己家里的大事,那种郑重的语气,仿佛把他当一个成人商量似的。莫名地心里一热,他努力调动着小脑筋,答道:

“父亲一个月前就没回家过了,我想大概是从老教皇生病开始吧。昨晚丧钟敲响后,外面乱了半宿,吵得我们都没办法睡觉,凌晨时父亲托人送里面传信出来,信使和母亲谈了很久……对了,我记得有一张名单样的东西,信使走后母亲一直盯着它看,天亮后母亲就穿好衣服出门去了。”

撒加摸了摸他的头,微笑着鼓励道:

“很好。你还记得那张名单在哪里?能找出来给我么?”

米罗眼睛一亮。

“当然记得!就在母亲的首饰盒里!我拿给你!”

望着幼弟跑开的背影,撒加的目光又欣慰又悲伤。阿西娜乖乖地伏在他怀里,问:

“大哥,是不是只要父亲当上教皇,一切就会变好?”

“大概吧。不过,人生譬如泛舟大海,阴晴不定、风浪难测、悲喜无常。福祸常相伴而来……”

紫发女孩紧了紧搂着他的手臂。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撒加,不过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就算你结婚也要跟你在一起。”

撒加听了这么孩子气的话,笑出声来。

“刚才还在说我不能结婚呢!要结婚的是你吧?我可都听见了!”

双手一托,女孩儿顺势爬上他的腿,面对面搂着他的脖子。撒加凝视着妹妹花朵般的容颜,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兄妹俩只是纯洁地把嘴唇贴在对方的脸颊上。

父亲一旦当上教皇,阿西娜也好米罗也好,甚至加隆和自己,都免不了成为父亲巩固权力的工具。到那时,便再也没有“我”,只有“我们”了。斯塔希尔的姓氏,将以一种刻骨铭心的方式,烙印在他们每一个的人生里,终其所身无法摆脱。

 

撒加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险些成为牺牲品的,竟然是他自己。

翌日在圣彼得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为老教皇举行了盛大的出殡礼,撒加混在人头济济的信徒队伍中,远远望见跟着灵柩从教堂迤逦而出的父亲。史昂看上去很憔悴,面色苍白消瘦,但依然身姿挺拔、衣袍整齐,翠绿色长发潇洒飘逸,玫瑰色眼眸炯炯有神。撒加听见人们窃窃私语,赞美着斯塔希尔家的史昂的风仪,似乎民间对他当选的呼声非常高。

然而撒加心如明镜,这一点用场都没有。如果你已经成为教皇,受到百姓爱戴自然是锦上添花,可是能把你捧上那个宝座的并非平民,而是此刻和父亲一起跟着灵柩、麻木行走着的那帮红衣教士。他们的身后,晃动着将意大利四分五裂的君主们的影子。

队列中的史昂也看到了人群中的长子。父子俩隔着乌泱泱的人头对视,史昂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专注于眼前的任务。撒加也很快离开了。

父亲对他的期许、以及明日开始的竞选过程中他应该做的事,都清楚地写在了那张名单上。

老教皇下葬当日的夜晚,住在梵蒂冈附近的居民纷纷打开自家窗户,相当一部分信徒从葬礼之后就滞留在广场上压根没有散去。人们从各个角度眺望广场一角的烟囱——枢机主教团会议下午就开始了,按照惯例主教们将被暂时封闭在西斯廷小教堂内,无论睡觉、吃饭、如厕都不能迈出一步,直到他们选出新教皇为止。

每轮投票结束,圣彼得广场上的烟囱将冒出烟雾以告知民众:若投票尚未产生最终结果,烟囱将飘黑烟;若新教皇已选出,则将升起白色的烟雾。

不止罗马,此刻整个基督教世界都在注视着这个小小的空间、见证着神之代言人的新生。

然而所谓教皇选举,不过一出华丽的政治戏剧罢了。时人称之为“桌肚底下的选举”,红衣主教们表面上眼观鼻、鼻观心,庄严肃穆地一次次投票,实际上在看不见的地方,他们用眼神、用暗号、用纸条,用尽一切你所能想到的手段拼命传递消息,而在高墙外面,他们的亲戚、部下、支持者甚至远在千里之外的盟友,将尔虞我诈、明枪暗箭、合纵连横等诡计,在短短的数日中发挥到极致。

一步走错、一个小小的失误,导致的可能不仅是一人的落选,而是一个庞大家族的毁灭。

黎明时分,烟囱第一次放出了信号:黑烟。首轮投票不出所料是各方势力投石问路的产物,撒加的父亲所得票数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为了打探消息,撒加把迪斯马斯克和阿布罗狄都派了出去,自己坐镇斯塔希尔宫,分析着各个渠道收集来的资料:哪些人应该用钱买通,哪些人对钱不感兴趣只能许以诺言将来给予好处;谁直接与之交涉即可,谁又需要迂回地引导其做出至少非不利于自己的选择。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第一次处理如此重要的事务,面对比黑夜中的急流更深邃难测、危机重重的情势,得不到父亲的直接指导和鼓励,却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冷静和果断。后世的历史学家回顾起来,皆认为在史昂·斯塔希尔当选教皇的过程中,他的长子撒加事实上已经作为父亲的助手,登上了梵蒂冈的政治舞台——这正是史昂所希望的。他送撒加去比萨大学读书的真正目的,决不只是为了让儿子接触那无与伦比的艺术成就和浩瀚的古典书籍。

父子俩默契配合的效果,在第二轮投票时初步显现:二十三张有效投票,史昂七票,多鲁巴七票,哈迪斯五票,其他人四票。

接下来的第三轮、第四轮,史昂的票数保持领先,却始终未曾超过总数三分之二的获胜线,反而被哈迪斯追了两票上来。接获情报的撒加虽然有点焦躁,但仍告诫自己沉住气,眼下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尽量争取散户的票数,这种人多为骑墙派,在一旁坐观两大竞争者厮杀,等着双方都来收买自己手中那雪中送炭的一票,以此牟取莫大的好处。撒加认为对这些人,不能让他们持票沽价,而应先用超出其预料数倍的利益快速动摇之,让他们在金钱的闪光中失去平衡心,寻着他们的一点破绽就给予决定一击,犹如撸猫时看似平和,实则暗中猛击猫儿的尾巴根,令其瞬间瘫软的手法。这招果然奏效,成箱的金币和珍贵的艺术品流水般从斯塔希尔宫涌入红衣主教们的官邸,到第五轮时,史昂终于将剩下两张“其他”选票纳入囊中,离胜利又近了一大步。

然而真正的危机是从此时开始的。面对史昂不遗余力用金钱收买散户的挑战,哈迪斯的策略更为狠辣且致命:他早认定史昂成功令米兰公爵家的代言人穆主教倒戈,这招看似漂亮实则暗藏隐患,因为米兰是当下意大利数一数二的强国,犹如一颗巨星,旁边簇拥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卫星。纵然穆主教的意志能够左右米兰公爵家本身那一票,但属于米兰同盟的几个中等邻国却未必言听计从,他们中不少在教廷有独立发言权,只要萨吉特列斯家主不明确表态,单凭年轻的穆主教是无法左右那些盟国的投票意志的。当然,慑于萨吉特列斯家族的力量和同盟的约束,他们不好明着把票投给哈迪斯,于是采取了迂回战术:

结果就是在第六轮,除史昂、哈迪斯外的第三人,名为多鲁巴的红衣主教异军突起,票数与斯塔希尔齐头并进:

多鲁巴九票,史昂九票,哈迪斯八票。

“卑鄙的哈迪斯!”

斯塔希尔宫的书房内,跑了一身汗连湿衣服都来不及换的迪斯马斯克愤怒地将肮脏的马鞭和一沓羊皮纸契约扔在桌子上,而坐在桌后的撒加却只抬起头,平静地望着他。

阿布罗狄也受不了了。连日在高温天气下东奔西跑、神经紧绷,这位美少年像样的觉也没睡上一个,碧蓝的大眼睛周围浓浓一圈黑影。他们三人尚且如此,可以想象被关在西斯廷教堂内的红衣主教们,体力与意志的损耗是何等严重。

“撒加,这明显是哈迪斯的阴谋!”阿布罗狄说,“看样子他打算放弃自己的候选权,转而支持乌尔比诺的多鲁巴当教皇!”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能看出来!”迪斯马斯克叫道,“可是这样做他有什么好处?难道仅仅出于‘我当不上你也别想当!’的小孩子家赌气?”

撒加及时制止了两个部下的对吼。

“冷静下来,迪斯马斯克。如果你遇到事情能够像阿布那样用脑子分析,而不是把力气花在声音上让这个房间更热,就好了。”

他站起身,背手仰望着高大书架上密密麻麻的典籍,自问自答道:

“问的很对,哈迪斯在这个阶段放弃自己当选,转而拥护别人,有什么好处呢?他和我父亲差距并不大,为什么不放手一搏争取一下呢?答案就在年龄上。”

“年龄?”

“乌尔比诺的多鲁巴,今年几岁了?”撒加略回头,微笑着问两人。

“七十三岁。”阿布罗狄脱口而出,“啊!我明白了!哈迪斯是想,就算拥戴这么个老头子当上教皇,他估计也活不了多久,而老头子因为哈迪斯助自己登基之恩,一定会重用哈迪斯,他就可以进一步在教廷中培植自身的势力,或借助新教皇的力量排挤史昂大人,最后等老头子死了,下任教皇非他莫属。”

“说得没错。”撒加赞同地点头,“哈迪斯比我父亲年轻,论在教会的资历并不比父亲优势多少。然而他和多鲁巴有一个共同点:两人投身教会之前,都是行伍出身,行事风格相似,比起父亲来,哈迪斯那种人更容易得到多鲁巴的赏识。哈迪斯的用意很明确:放弃此任教皇、拥立一个老头子当靠山,不过晚几年实现目标罢了,比现在孤注一掷、在父亲手下输个精光,风险要小得多。”

迪斯马斯克叹道:

“明明肥肉就挂在嘴边,却要硬生生地吐出来。这得花多大的力气忍着啊?换了老子可忍不了。”

“隐忍与毅力,这就是哈迪斯的过人之处。”撒加说,“看来,父亲就算这次能够克服困难、如愿以偿,坐上那个宝座之后日子也不会好过呢!”

“我们该怎么做?”阿布罗狄问,“时间不多了。”

撒加从书架上拿下一个青铜小雕塑,那是他在比萨的同学: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后裔乔瓦尼送给他的,已经去世的天才雕刻家多纳太罗的作品。

他抚摸着那个青铜小雕塑,天青色的眼眸闪烁着冷彻的光:

“如果有办法、会会那个多鲁巴就好了……”

 

太阳落山时分,一个黑僧衣裹身、戴着兜帽的男人沿梵蒂冈侧面的暗巷走近西斯廷教堂的侧门,徘徊了片刻,等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晚钟敲响时,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黑衣男人飞快地闪身入内。

进入教堂内部的男人在开门的修士无声引导下,绕开枢机主教们开会的前殿,在后面的长廊中走着,很快看到了站在高窗下的紫发年轻主教。

向修士点点头表示他可以走了的穆,看着男人取下兜帽,露出苍蓝色微泛银光的长卷发。

“初次见面。”穆温文尔雅地笑道,“您果然和老师一样,十分时髦呢,撒加·斯塔希尔。”

“老师?”撒加谨慎地审视这位年仅二十岁的神父。他至今深感疑惑,向来与斯塔希尔家族并无亲交的米兰公爵,怎么会允许其代言人倒向史昂一方,这个年轻人到底和父亲进行了怎样的交易?他是否真的能够代表萨吉特列斯家的意志?他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哼,叫的真亲切。穆主教,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何?你与米兰公爵萨吉特列斯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要相助我父亲?”

“直接了当、一针见血,然而锋芒太露缺点火候,看来老师很了解儿子们的个性呢。不过,我很同意您关于眼下不要浪费时间的建议。简单地表示一下我的诚意吧,您知道米兰今日的主人,是怎样获得那个强大公国的统治权的吗?”

撒加略刺激了一下记忆槽,早已烂熟于心的情报被调出来。

“当然。艾俄罗斯·萨吉特列斯,十八岁以雇佣军首领展露头角,突袭乃其特长,速度无与伦比,因而绰号‘风神之子’。后来他代为治理米兰的政务,也属有能之辈。可惜他并无爵位的合法继承权,因为他父亲希绪弗斯是私生子,真正的继承人是前任公爵伊利亚斯的儿子艾欧里亚,也就是艾俄罗斯的堂弟。”

“您说得一点不错。”穆对撒加的表述相当满意,“伊利亚斯公是我舅舅,我母亲是他唯一的胞妹,而艾俄罗斯的父亲希绪弗斯与他们同父异母。五年前伊利亚斯公被刺杀,艾欧里亚太过年幼无法控制局面,由艾俄罗斯和我辅佐他治理公国。如今小公爵年满十五岁,该是继承爵位的时候了,然而……”

“然而艾俄罗斯·萨吉特列斯夺取了这份权力,丝毫没有交出的意思。”撒加接他的话续道,“不仅如此,那位风神之子善用笼络和兼并的双重手段,巩固了同盟,使米兰比先代在世时更为强势。眼看公爵之位将被私生子的后裔篡夺,您深感不甘心,是吗?穆主教。”

借着冉冉升起的月亮透过高窗洒进来的皎洁之光,穆静静凝视撒加,他并不急着承认,也不否认,淡淡道:

“萨吉特列斯家的事不劳您操心,我说这些只想告诉您,我确实有着与斯塔希尔家合作的立场。当然,您父亲本人的魅力是我希望看到他登上教皇法座的最大原因。我相信,史昂大人会令死气沉沉的梵蒂冈焕然一新。”

对他最后这句话,撒加只一笑而过。

“那么,你将怎样帮助我?你能让我见到多鲁巴枢机主教吗?”

穆颔首,侧身道:

“请跟我来。”

 

乌尔比诺的多鲁巴现年七十三岁,只看外貌寻常人可能根本意识不到此人已年逾古稀:脱去红衣主教的三角帽,光洁如镜的脑门上一根白发也找不到;高大的身躯也没有发福或消瘦等衰老的痕迹;长年置身军营使他的四肢依然劲健有力、腰背挺直,行走时全身肌肉紧凑有弹性,从背影看恍若正值盛年。只有当他坐着冥想的时候,偶尔能从那双矍铄的黑眸深处,看出一丝活得太久的沧桑和疲惫。

他是个传奇人物。现今活跃于意大利舞台的几位雇佣军首领:童虎·莱布拉、艾俄罗斯·萨吉特列斯以及阿奎利亚斯家兄弟们,都是他的后辈,以他的人生轨迹为摹本。多鲁巴也是私生子——当时意大利领主们的私生子,视出生环境不同,待遇可能天差地别,例如美第奇家私生子除了不能继承家产、日常生活和受教育都与嫡子们并无二致;而米兰的希绪弗斯就没那么幸运了。多鲁巴的机遇在于幼年时父亲慷慨地将其送入曼图亚军校,在那里他和伊利亚斯·萨吉特列斯、伊提亚·莱布拉一起受训,此三人后来并称意大利最强的三大雇佣军领袖。不过当另外两人分别继承米兰公爵和费拉拉公爵、称雄一方时,多鲁巴却碍于私生子出身,与乌尔比诺公爵失之交臂,不过他并不对此感到痛惜,转身去了罗马投入教会,数年间即晋升至红衣主教。军人刚直的作风和阴郁的气质,使多鲁巴红衣主教在教廷中特立独行,他似乎不属于哪个派系,也没有盟友,然而当人们惊觉时,这位老者已站在比任何人都靠近教皇之位的地方。

撒加之所以千方百计地设法面见多鲁巴红衣主教,是因为他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人,纵然垂老,何至于成为哈迪斯的傀儡。或许有什么处于自身立场的考虑,使老人与哈迪斯一时联手。而年轻的斯塔希尔家长子认为,只要见上一面,自己必有办法说服他改变主意。

这份近乎鲁莽的自信被穆主教看出几分端倪,在前往多鲁巴红衣主教专用休息室的路上,他叮咛道:

“前面就到了。因为多鲁巴枢机卿性情古怪,坚决不肯为了选举改变晚餐后冥想的习惯,秘书处考虑到他年事已高,特别照顾给了他一个单间。其他人,包括您父亲此时还在前殿用餐呢,之后会有一个集体晚课,所以留给您的时间大约半个时辰左右。请务必在晚课钟第二次敲响之前回到原来的走廊等我。我才能保证安全地送您出去。”

“多谢。”

穆见他毫不犹豫地握上休息室的门把,忍不住说:

“您其实不应该亲自来。”

“为什么。”

穆不自在地将视线移向别处。

“如果是对多鲁巴枢机卿的仰慕之情,使您产生了能够说服他的错觉,恕我直言,此行会让您幻灭的——你难道没听说过他在私生活方面的特殊癖好吗?”

撒加握住门把的手松了松,又握紧了,天青色眼眸上似鸦羽般厚密的睫毛缓慢扇动了一次。

“谢谢你提醒,穆主教。可我既已来到这里,势必无法空手而回了。至于代价么……”

门开了又合拢,吞噬了十七岁青年自负的笑容。

“Aut Caesar aut nihil……”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然而披盖在夜女神胴体上的迤逦黑纱,却没有遮没星辰,夜空是澄明的,那几颗星子到了后半夜越发耀眼,直至东方露白,它们的光便汇聚、消散在天边第一道朝霞里。

从西斯廷教堂回家已是深夜,撒加毫无睡意。肉体和精神都相当疲劳,但似乎无论如何也没有一个人上床的心情。洗了澡裹着晨袍,拐进弟妹们的房间,为睡得无忧无虑的阿西娜和米罗掖好被角后,他便举着烛台、独自登上了星楼。

他父亲确实二十年前便有观星占卜的爱好,但这座星楼其实还兼书房用。撒加记得他们刚搬进斯塔希尔宫那年,米罗出生了。新造好的家里各处残留着建材、工匠们进进出出,花园来不及打理就挂满了洗净的被单、衣服和尿布,婴儿的哭声从后殿传到前院,史昂被吵得心烦,便终日躲在书房里。七岁的撒加和加隆也偷偷爬上星楼玩耍。

兄弟俩被逮住后,父亲非但没生气,还亲自教他们读书写字。撒加对父亲收藏的古希腊先哲手稿很感兴趣,史昂便教他读早几年由菲奇诺整理注释的柏拉图《理想国》。加隆却不爱那些深刻凝重的哲学作品,他喜欢读古代名将传记,只有普鲁塔克的《名人传》、阿里安的《亚历山大远征记》和凯撒本人写的《高卢战记》能让他安静地坐下来,这些书当然也是撒加喜欢的。兄弟俩难得不吵闹,一人执书卷的一端,肩并着肩头靠着头,读到有趣处兴奋得咬耳朵讨论。直到他们看累了也说累了,便把书卷撂在腿上紧挨着一起睡去。金红色的落日余晖,映照着两张一模一样的稚嫩面孔……

十七岁的撒加站在星楼的窗前,仰望繁星。

父亲不在这里,仍在一墙之隔的梵蒂冈煎熬着。圣天使堡的大天使剑指之下,那片圣域依旧灯火通明,人们尚不知基督教世界的命运将走向何方。

那么父亲的命运呢?斯塔希尔家族的命运呢?

他们兄弟的未来又是否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撒加突然格外思念加隆。自三个月前收到弟弟最后一封信以来,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渴望见到加隆。

倘若那家伙此刻突然在窗外出现。只要他有点儿坏坏地对自己一笑,那双同样天青色的眼睛,作为他们之间比普通兄弟更亲密、更特殊的某种关系的证明,亮晶晶地,犹如满天繁星一般孩子气地眨一眨。

呢喃一声“哥哥”,伸出双手。

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出窗户,投入弟弟的怀抱。

然后他们一起坠落。

……

一切都是幻想罢了。事实上,那个坏小子现在会在哪里呢?是裹着军毯头枕马鞍,于荒原中席地而睡?是夤夜奔袭、打马飞驰在陷落一座城池的路上?还是搂着军妓,跟那班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寻欢作乐。

想到最后一种可能,青年细白的牙齿咬住了嘴唇。他警告自己:不要那么小气!加隆跟献身教会的自己不一样,只要父亲一当上教皇,他马上就会继承斯塔希尔家世代相传的爵位,成为冈底亚公爵,适当的贵族式游乐毋宁说是必须的!不过……

哎!那个臭小子若不能兑现三年前他做出的承诺,我……

即使在这罗马的酷暑之夜,高处亦风不止息。撒加紧了紧松开的晨袍领口,饮下半杯葡萄酒。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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